郑振铎先生说，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誉的书。刻印金瓶梅的人，怕人诅 咒， 看金瓶梅的人，不敢把书放在床头。金瓶梅的结尾，西门庆家庭败亡，女儿自杀，唯一的儿子出家，原来的妻妾，两个死于非命，两个改嫁，只剩下正妻吴月娘一人。当此之时，北宋败亡，皇帝被虏，人民离散。一个晚明的作者，坐在我们今天想象的黄花梨桌椅前，深文周纳，铺陈其事，说他不忧愤家事国事，怎么会？看金瓶梅，是看西门庆的起落，也是眼看一个组织无可挽回的衰败。西门庆临终向女婿陈敬济交代后事，说道：“姐夫，我养儿靠儿，无儿靠婿。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。我若有些山高水低，你发送了我入土。好歹一家一计，帮扶着你娘儿每过日子，休要教人笑话。”又吩咐：“我死后，段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，有你乔亲家爹那边，多少本利都找与他。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，休要开了。贲四绒线铺，本银六千五百两，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，都卖尽了货物，收了来家。又李三讨了批来，也不消做了，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。李三、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，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，讨来发送我。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。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，生药铺五千两，韩伙计、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。开了河，你早起身，往下边接船去。接了来家，卖了银子并进来，你娘儿每盘缠。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，华主簿少我五十两，门外徐四铺内，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，都有合同见在，上紧使人摧去。到日后，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，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。”说毕，哽哽咽咽的哭了。陈敬济道：“爹嘱咐，儿子都知道了。”不一时，傅伙计、甘伙计、吴二舅、贲四、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。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。往小了说，这是企业家在传承后事，往大了说，这是刘备白帝城托孤。我每读至此，都无法不替西门庆落泪。这是一个中国人在告别，他清楚自己将死，明白自己的事业难以为继，他留恋自己的妻妾，怕别人笑话自己一家。他不知道天堂、地狱的模样。他不是一个古人，他是我们穿着西装的祖先。若按佛教“成、住、坏、空”的说法，第一回到第十九回，西门庆娶李瓶儿过门，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，家道营盛，这是他的“成”；第二十回到第四十九回，他生子加官，又得了胡僧送的春药，志得意满，是他的住；从第五十回到七十九回，他经历孩子官哥死、爱妾李瓶儿死，伤心欲绝，但是他再次升官，认了蔡京这个义父，还拜见了当今圣上，事业达到人生顶峰，最后又纵欲身亡，这是他的“坏”；从第八十回到最后，他妻离子散，事业消亡，这是他的“空”。如果按照现代企业管理的说法，这也是一个家族企业从草创、发展、成熟到最终没落的过程，西门庆丰富多彩的人生怎能不让人想到一个组织如何基业长青。

01—崛起于草莽

西门庆是一个不受本分的人。

绣像本的金瓶梅说西门庆：他父亲西门达，原走川广贩药材，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。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。家中呼奴使婢，骡马成群，虽算不得十分富贵，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。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，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，听其所为，所以这人不甚读书，终日闲游浪荡。自父母亡后，专一在外眠花宿柳，惹草招风，学得些好拳棒，又会赌博，双陆象棋，抹牌道字，无不通晓。结识的朋友，也都是些帮闲抹嘴，不守本分的人。

词话本的金瓶梅开场从刘邦项羽说起，虽然是劝导人们要谨慎女色，但是这种劝导让人想起西门庆和刘邦很多相似的地方。都是崛起于草莽，热爱世俗生活，熟悉底层社会运行规则，读书不多但洞明世事、人情练达，随波逐流又善于把握机遇，身上不乏江湖义气，但是也知道见风使舵。乐于进取、充满欲望但也无赖混账。对精神和道德生活都报漠视的态度，也没有什么宏大理想和坚定信仰。一定要说有信仰，信仰的就是财色，是社会的认可和膜拜。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独立人格。

但这恰恰符合中国人重事功、重实用的习性，西门庆常让我想到上个世纪末的万元户、乡镇企业家，也想到后来内蒙晋陕一带的煤老板、油老板，出入饭局酒楼歌舞厅，端起酒杯搂着美女腰肩的，都和他相似。他们平庸平常又自命不凡，豪爽阔绰又粗俗丑陋。热心交结官员，好多时侯还参加社会公益，向慈善事业捐款。回到老家放炮、唱戏，房子盖的堂皇气派。

金瓶梅经常会给人下定义，比如说他是个浮浪子弟，好色。我们常常被这些概念误导，以为他就不务正业，是个街道的混混，实际上西门庆在未当官之前，就和驻地的官员，县令、提刑、守备之类有紧密联系。“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，作事机深诡谲，又放官吏债，就是那朝中高、杨、童、蔡四大奸臣，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。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，与人把搅说事过钱，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。”他把自己的闺女西门大姐嫁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戬的亲家陈洪，也都有自己的考虑。

西门庆不是一个简单的浮浪人物。

02—妻妾组成的股份公司

西门庆的家如果是个股份公司，西门庆和吴月娘就是创始股东。一个人，如果太过贫穷，变得会像武大那样醉生梦死，坐井观天，只知道早出晚归卖炊饼，不可能走上创业的道路。一个像武松那样太注重道德的好汉，常常会把自己认可的价值高置于世俗社会之上，不能和光同尘，无法笼络社会资源。西门庆是商人后代，吴月娘是小官僚的闺女，在彼时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家。这两人虽然也生活在社会底层，但是他们的出身保证他们能有一定的见识，能够和社会不同层面打交道，能看到政权的缝隙，发现社会上的机会。上个世纪末中国崛起的企业家，大多都有官商的基因存在。但这样的企业毕竟规模太小，要发展还嫌资金不足。所以，西门庆先后娶了李娇儿、孟玉楼和李瓶儿，她们像实际出资的股东，孙雪娥和潘金莲不过是以能力出资的管理人员，但是也勉强可以算作这个家庭的股东。这些股东也构成公司的董事会。这个董事长和CEO便是西门庆，吴月娘仿佛监事长，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不过是监事会成员。李娇儿司职财务，孙雪娥专管后勤。家里聘了傅伙计、韩伙计、甘伙计、吴主管等一干职业经理人，开了生药铺、绒线铺、绸缎铺、典当铺，后来还从事贩盐和古董的业务。女婿陈敬济穿梭其中督促经营，半是学习半是监理。管理上也给与伙计们管理股份，二八分成。到了西门庆家族事业鼎盛阶段，他可以拿出三四万两现金去做生意，在山东省已经少见。这个公司经营蒸蒸日上，职业经理干练成熟，但是在股东治理层面存在重大缺陷：没有人对西门庆进行有效的制约。西门庆的性格，“喜则合气春风，怒则迅雷烈火”，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。这个性格好处，做事决断，行动力强，坏处是独裁专断，常常以个人的好恶办事，喜听奉承，不计后果。西门庆家里唯有吴月娘和李瓶儿能发挥一点儿劝谏的作用，其余人都不起作用。潘金莲是个疯狗，搅屎棍，她以色出资，西门庆给了她太多的话语权，导致整个家庭不和，股东间矛盾层出不穷。西门庆死后，吴月娘便左撑右支，左右为难，难以为继。

03—亦官亦商的生意

西门庆的生意和他的官场密不可分。他因为儿女亲家陈洪攀上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戬，借此又攀上蔡京的管家和蔡京，还拜了蔡京做义父。蔡京先后赏了他清河县的正副提刑，他的生意也因之风趁火势，不断扩大。他最早开的生药铺、绒线铺等等，还是和民生相关的生意。后来他发展到做盐商，替宋徽宗收购古董，就已经是纯粹的特许经营，没有官场的资源是办不到的。西门庆这种经营生意的模式在中国实在普遍不过。这种企业的存在固然对社会的流通有帮助，但是总会成为腐蚀社会的毒瘤。生意如果没有官员身份的背书，企业也就有随时关门的可能，企业家自身的荣誉感也十分有限。西门庆给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起名官哥，他既得意又抱有期待的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说道：我的儿，你将来一定要做个文官，不要像你爹这样只做个武官，让人瞧不起。万般皆下品，惟有读书高，这样的社会风气，对商业发展也并不友好。西门庆的获利方式，古今都认为是官商勾结。当代著名的经济学家张维迎认为企业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，一类叫套利型企业家，一类叫创新型企业家。中国早先的企业家主要是以套利型为主。套利型企业家可以通过信息不对称，聚集社会资源、人脉，很快赚钱。创新则是对技术和商业模式的重新发现。我们也可以说，西门庆后来做的便是套利的生意。这种生意注定要和官员要打交道，如果上层关系坍塌，他的生意也会化为尘烟。所以他需要不断的攀附权贵。如果西门庆不整天吃吃喝喝迎来送往，他的生意显然也做不大。

04—后继无人的烦恼

西门庆经营的是个无限公司，他这个无限公司公私不分。公司的兴衰和家庭紧密联系，他又是个魅力型领导，整个公司的发展全部有赖于他的精明和精力。如果他精力不济，公司也面临危机。他的个人欲望又不断扩张，不懂得所谓的持盈慎满，最后导致整个家族败亡。他先后有过两个儿子，但是他都没有认真对待。第一个李瓶儿所生，被潘金莲惊吓而死，但是他茫然无知。吴月娘曾经流产过一个，他不知道。他留下一个遗腹子，和他也没有关系了。他似乎要把生意交给女婿，但是又没有认真考察。从事业继承的角度讲，潘金莲与人通奸，惊死官哥，是坚决要剔除的，但是他没有；陈敬济和潘金莲通奸，只是跟班的角色，不能独立办事，他也没有认真对待。他太放纵自己的感情和欲望，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中道而卒，所以导致整个家族后继无人，事业败落。西门庆的个性充满热情，对生意也颇为精明。他自知精力有限，也不和别人合作，在生意上他永远对他人怀疑。这都是他的骄傲。但用人上重能不重德。他喜欢并且倚重的人，朋友如应伯爵、吴典恩，女婿陈敬济，伙计韩道国、仆人来保等，虽然都有一方面的能力，但是最后都背叛了他。这自然和他见风使舵、左右逢源的做事方式相关。他缺乏个人生活上的自律，自己偷别人的老婆，自然不能指望别人最后忠诚他。他偷，小厮仆人也偷，上行下效，自己没有起到表率作用，最终不能不吞下苦果。或许可以说，因为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企业文化，缺乏正确的企业价值观，在管理上潜藏了诸多败像。总体来说，西门庆处理社会事务精明练达，但是处理家事糊涂混账。修身齐家，他没有做到，最后虽然也号称山东首富，但是树倒猢狲散，儿子孝哥出家，正妻孤独终老，家产不得已交给了小厮玳安继承。百年老店是中国商人的梦，但是富不过三代也是中国人的口头禅。这是一个家国一体的话题，基业长青有赖于企业家建立的健康组织，也有赖于国家和政府所营造的生存环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