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姑娘”到底是谁媳妇？

第六十四回写：“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，名叫鲍二，夫妻两口，以备二姐过去服侍。”通行本文字与此相同，不过在文后出了一个校记：

“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，名叫鲍二，夫妻两口，以备”，原作“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，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，走漏了风声，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。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，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，含羞吊死了。贾琏给了二百银子，叫他另娶一个。那鲍二向来就和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，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，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，便嫁了鲍二。况且这多姑娘原也和贾琏好的，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。贾琏一时想起来，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，预备”这段文字仅程甲本所独有，文中写多混虫已死，与脂本第七十七回有多浑虫出现不合，因从梦稿、蒙府、戚序、甲辰本改。

文中所引原本文字，己卯本、程甲本与此相同，从这一段文字来看，确实与以后的文字不合。我们先来看一下位“多姑娘”的出处来历。第二十一回写：

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气破烂酒头厨子，名唤多官，人见他软弱无能，都唤他作多浑虫。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，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，生得有几分人才，见者无不羡慕。他生性轻浮，最喜拈花惹草。多浑虫又不理论，只是有酒有肉有钱，便诸事不管了，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。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，轻浮无比，众人都唤他作多姑娘儿。如今贾琏在外熬煎，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，失过魂魄，只是内惧娇妻，外惧嬖宠，不曾下得手。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，只恨没空，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，他便无事也走两三淌去招惹，招惹的那贾琏似饥鼠一般，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，合同遮掩谋求，多以金帛相许。

这里的多姑娘是多浑虫的父母自幼为他在外面娶的媳妇，她不是荣宁二府之人，她与多浑虫过得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。在第七十回，多浑虫和这位多姑娘再次出现：

这晴雯进来时，也不记得家乡父母，只知有个姑舅哥哥，专能庖宰，也沦落在外，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。赖家的见晴雯虽到了贾母跟前，千伶百俐，嘴尖性大，却到还不忘旧，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，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。成了房后，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，就忘却当年流落时，任意吃死酒，家小也不顾。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，见他不顾身命，不知风月，一味死吃酒，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，红颜寂寞之悲。又见他器量宽宏，并无嫉衾妒枕之意，这媳妇遂恣情重欲，满宅内便延揽英雄，收纳材俊，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。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，便是上面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、灯姑娘的便是。

此时，多浑虫外头去了，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，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。

这里的文字显然与前面文字相抵牾，首先多浑虫没有死，他始终与多姑娘一起过日子。其次多姑娘并不是他的父母自幼为他在外面娶的，而是赖大家的奴婢，经赖大家的配给了多混虫。再次她的诨号也改了，不叫“多姑娘”，成了“灯姑娘”。这样明显的矛盾，显然难以解释，故此无论周汝昌校本还是通行本，都没有取庚辰本、己卯本的文字，而是取了梦稿、蒙府诸本的文字，均作“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，名叫鲍二，夫妻两口，以备二姐过去服侍。”这样一来表面看以上的矛盾消除了，可是又出现新的矛盾。我们来看一下鲍二的身份。第四十四回，小丫头对凤姐说：“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，睡了一会醒了，打发人来瞧瞧奶奶，说才坐席，还得好一会才来呢。二爷就开了箱子，拿了两块银子，还有两根簪子，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老婆去，叫他进来。他收了东西，就往咱们屋里来了。”同回回末写鲍二家的吊死之后，“贾琏一径出来，和林之孝商议，命人去作好作歹，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……又提己给鲍二些银两，安慰他说，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。鲍二又有体面，又有银子，有何不依，便仍然奉承贾琏，不在话下。”由这个描写来看，鲍二分明是荣府内的仆人，他怎么一下子又成为宁府的人，须由贾珍调派？

于此可知，关于鲍二和他的媳妇多姑娘，是一篇混乱文字，怎么弥缝也难以圆成其说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，首先应该归咎于这一回书原本没有，是根据别的本子抄补而成。对此周汝昌先生在第六十七回有一个说明：“雪芹真本原缺第六十四、六十七、七十九、八十回未及补作，今存古抄本有此四回文字，乃另笔后补者。四回文字比照而观，第六十四回较为接近原笔，故仍进行汇校，其他三回则无汇校必要，只取‘戚序本’第六十七回及‘蒙府本’第七十九回、八十回文字聊作充数。本书仅将上述三回文字用仿宋体排出，未予汇校，读者鉴之。”这就是说第六十四回本是别本文字，系他人所作，非雪芹原笔，故而有此矛盾。可是我们看第四十五回，贾珍对鲍二说：“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，所以叫你来伏侍，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，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，我自然赏你。倘或这里短了什么，你琏二爷事多，那里人杂，你只管去回我，我们弟兄，不比别人。”从这个口气来看，这位鲍二分明是贾珍手下的人，与第六十四回梦稿诸本的文字接榫。

这样一来就更让人糊涂，既然这一回文字非雪芹原笔，那么是何人所补，是何人有此手笔，能与雪芹原笔不差分毫？仅从文字来看，我就不相信这一回的文字非雪芹原笔。可是如若是雪芹原笔，又为何出现这种矛盾现象？我推测，这一回确实为雪芹原笔，所以出现这种矛盾，完全是修改未能最后完成所致。在原稿中，本来没有鲍二和他的媳妇这两个人，这两个人的事情原本是多浑虫和多姑娘的事情。贾琏与多姑娘有染，是正月的事情，凤姐过生日，是九月初二，事情刚刚过去九个月，贾琏的身上还保存着多姑娘的头发，他不会就此罢手，定会千方百计与之约会，趁着凤姐过生日不在家，他想叫来的，应该是多姑娘。

而鲍二家的，此前一字也没有提及二人有染，突然就把她叫来了，叫来就让凤姐发现了，于是便死了，与雪芹千里伏脉的写法不符。按雪芹原本设计，与贾琏幽会，上吊死了的应是多姑娘，而非鲍二家的，可是后来考虑多姑娘和多浑虫以后还有用处，便临时设计了鲍二和他的媳妇。这个用处，就是让他们在晴雯死的时候起一些作用。因为在小说原本中，晴雯的身份应是奴才头儿的女儿，属于奴才里面的高级人士。第二十六回，小丫头佳蕙说：“可气晴雯、绮霞他们这几个，都算在上等里去，仗着老子娘的脸面，众人都捧着他们。”可知晴雯原本出身不如现在之低微。而小红在第二十四回中写的是“原来这小红本姓林，小名红玉，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、宝玉，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，便叫他小红，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，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。”可是到了第二十七回，她又成了林之孝的女儿。很明显，在原稿中晴雯可能是林之孝的女儿，作者在修改过程当中，为了突出晴雯身世的悲剧性，把她的身世改成不知父母，只有一个姑舅哥哥多浑虫，而把小红给了林之孝当女儿。林之孝两口子在整个荣府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，一般人不敢惹，如果小红原本就是林之孝的女儿，秋纹、晴雯等人岂敢对她那样歧视欺压？

对此，我们可以更加明确地认定，雪芹确实是在一部旧稿的基础之上做了大量增订修改的工作，这种增订修改实际等于重新创作，仅仅人物身份、人物关系就处于不断的调整当中，这种调整工作始终没有结束，故而出现这样多的漏洞。